父亲终于被他的牛累到了,住进了医院。
哥给我打来电话的时候,我还在梦魇中,一阵紧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了我,我迷迷糊糊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哥在电话里说:“爹病倒了,急救车送到了医院。”我看看表,时间是凌晨四点,我的心像鼓捶在敲。
我再也没有心思睡觉,等天麻亮,就坐车赶回老家。父亲住进县医院。病床上的父亲不知是昏迷还是睡着了,他正打着点滴,面色蜡黄,形容憔悴。哥和嫂陪护在身旁。因病发突然,父亲被急救车接走的时候忘了穿鞋。我走出病房,走进一家超市,给父亲买了双棉拖鞋和一些水果。等我折返回来,父亲微微睁开了眼,看到我很意外,侧卧在床有气无力的从嘴里吐出几个责怪的字:“你回来干啥?”说完父亲又痛苦地闭着眼睛睡着了。
哥把我叫出了病房,他说父亲是叫他的牛累到的,夜半出现眩晕呕吐,整个人没了气力。给他说过多少回了,不要养牛了,不要养牛了,可爹就是不听。快七十岁了,看,这不让牛累到了么。哥的语气里明显带着怨气。哥给我说,这一次一定要在爹出院前把这头牛卖了,免得他出院后又舍不下手。
父亲养的是头奶牛。
父亲从他三十多岁开始养奶牛至今,他养过的牛不计其数,有时会养个祖孙几代,甚至“四世同堂”。父亲养奶牛是行家里手,仅凭奶牛的黑白花纹能看出这头牛是否好牛,将来能否会长得膘肥体壮,能否产奶量高。也能从牛的饮食和神态判断牛得何疾病。父亲时常不仅给自己的牛接生,还会被乡亲请去给他家的牛接生。养牛不仅是父亲的生活,也是他的乐趣。自从父亲养牛以后,他不用背井离乡去打工,他有了自己的职业,有了自己的梦想。自从父亲养了牛,我们家从一贫如洗到脱贫致富,从偏厦土房到瓷砖瓦房,并供养我们三个兄妹上学读书。是牛和像牛一样的父亲将我们从饥寒交迫的生活深处一步步拉到芳草鲜美的春天。
回到病房,护士拿来剃须刀和指甲刀,让我给父亲刮净胡子,剪短指甲。这是医院的新制度么?当时让我诧异!不是因为医院的服务更周到了,更温馨了,而是我从来没有给父亲刮过胡子,剪过指甲。为了给父亲刮好胡子,我又出去买了香皂,去水房打来温水。父亲向来不修边幅,时常胡子拉碴。可是父亲对他的牛总是悉心照料。自从家里宽裕以后,父亲就给牛盖了砖瓦结构的高大敞亮的牛棚。父亲每天都会像给自己的孩子梳理头发一般用铁刷子给牛刷一遍身上的毛,他养的牛总是毛发油亮,浑身干净,不沾一点牛粪。他每天都要清理几遍牛圈的粪便,即便遇到连阴雨天,他都会用积攒的干土撒在牛尿湿的圈里,让牛卧着舒服。夏天,父亲将我早年给他买的电风扇安在牛棚里给牛扇凉,冬天父亲给牛棚的门上挂上厚厚的门帘。我时常想,给父亲当牛真幸福,我小时候都没有享过这福。
给父亲刮完胡子,我又开始给父亲剪指甲。这是一双怎样的手啊!用饱经风霜形容不足为过。多少年来,我从来没有握过,没有端详过。父亲的手像个枯树枝,手心结满厚茧,手背粗糙干裂像老树皮。指甲缝里塞满了粪土,散发着牛粪味儿。父亲的指甲四分五裂,像砸烂的玻璃。我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刀修剪着父亲的指甲。就是这双手,撑起一个家,撑起一片天。父亲每天起早贪黑,天不亮就开始喂牛,担来泔水,在牛槽里撒上厚厚一层草料,他一直都呆在牛棚里,看牛吃草,冬天怕牛受凉,还要烧锅给牛热泔水。喂完牛,父亲又开始挤奶。手上没有一定的功夫是挤不出奶的,我曾经试过。为了给牛冬季有好的草料吃,秋收一结束,父亲就和母亲拉着架子车去路边拉回一垛子一垛子的玉米秆,回来后和母亲铡碎、储藏,这样就不愁牛冬季没啥吃了。每天除了喂牛挤奶,父亲还要挑牛粪,把牛粪一担一担挑到苹果树地里去……这样繁重的活路,一个年轻力壮的人,恐怕都坚持不了几天,而年近七十岁的父亲,还在干着。难怪哥埋怨他,说他是被牛累到了。
记得春节的时候,我劝过父亲把牛卖了,父亲显得很为难。他说,牛卖了村里的孩子就没牛奶吃了。我说,孩子们还可以吃奶粉啊,父亲说,奶粉哪有鲜奶的营养啊,咱们村子里多少个孩子不是吃咱家的牛奶长大的!说这话时父亲显得很自豪很骄傲。父亲还说,现在牛的行情不好,没人养牛,也不好卖。我说,没利可图当然没人养,你还养它干啥?赶紧卖了算啦!父亲很纠结地说,要卖只能卖给肉坊。也许这才是父亲不愿卖牛的真正原因吧!在父亲眼里,牛是他的孩子,是他的朋友,他用自己的青春年华和沧桑人生喂养着牛,牛的生命里有他的生命。在没有人接替养他的牛的时候,他怎能抛弃他的牛?他怎能忍心他的牛任人宰杀?难怪父亲宁愿自己累到,也不愿卖掉牛,他要为他的牛养老送终!
没等父亲出院,我和哥商量着把牛卖了,我们联系了一家肉坊。因为我们不想要牛,我们想要父亲。
卖牛的那一天,面对陌生的人,牛似乎嗅出了买主身上的杀气腾腾,我突然发现牛的眼眶里含满泪水,一大颗一大颗圆润的泪珠从它眼中滚落,掉在它眷恋的牛圈里。当买主牵着牛要走的时候,我往牛槽里放了一大抱草料,牛不吃,继续大颗大颗地流着泪,“哞儿,哞儿”悲哀地叫着。
父亲出院那天,我和哥告诉父亲牛卖了,父亲听后紧皱着眉头,久久沉默。回到家,父亲径直走进牛棚,望着空荡荡的牛圈,父亲像被掏空了似的,蹲在地上,身子有些颤抖,眼里闪着泪花,父亲没能与他一生中最后的一头牛诀别,他的苦衷我能体会。我不知怎么安慰父亲:“爹,牛卖了,你就解脱了,这下你就能睡个安稳觉了,养好你的身体,我就可以带你到处转转了!”
父亲不语,像丢了魂。也许父亲从此睡不了安稳觉,他的梦里多了魂牵梦绕的一头牛……
2015年5月1日于宝鸡

